
1983年的夏末,北方小城的家属院还浸在白日的余温里,老槐树的蝉鸣把空气都晃得发颤,巷口突然响起的陌生汽车喇叭声,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水面——几个穿的确良衬衫的邻居探出头,看见辆半旧吉普车旁站着个姑娘:碎花长裙扫过脚踝,卷发用丝巾松松系着,鼻梁上架着副圆墨镜,仿佛把整片地中海的阳光都揣进了这个灰扑扑的家属院。
她叫小莱,刚从苏联留学归国,隔壁科研所的新同事,消息像长了翅膀,半个下午,院里的大妈大婶就围成圈,七嘴八舌:“这姑娘……是外国人吧?”“裙子这么短,不怕人说闲话?”“苏联的馒头,真比咱的瓷实?”连蹲在门口搓麻绳的贾金赛都忍不住抬了抬头——他是三年前退伍的炮兵,如今厂里当钳工,一身蓝布工装洗得发白,此刻却觉得这姑娘像块掉进灰堆里的彩绸,扎眼得让他手里的麻绳都忘了动。
贾金赛本不想掺和这些“家长里短”,可第二天清晨,他看见小莱提着铁皮桶站在水龙头前手足无措:她拧不开阀门,急得鼻尖冒汗,俄语里夹着生硬的中文“水……帮忙”,鬼使神差地,他放下扳手走过去,三两下拧开水龙头,清冽的水流冲进桶里,溅湿了她的裙摆,小莱抬头冲他笑,眼睛像盛了蜜:“斯巴西巴!”贾金赛没听懂,却记住了她眼里没掺杂质的亮。
家属院的日子,是按“粮票布票”的节奏过的,小莱却像个闯入旧时光的“怪胎”:她攒半年工资买了台“熊猫”录音机,放苏联的《喀秋莎》,引得孩子们围着跳;她觉得“凭票供应”太麻烦,用粮票换鸡蛋,却被大妈念叨“败家子”;甚至在阳台上种番茄苗,说“苏联的番茄,生吃都甜”,贾金赛嘴上不说,却默默帮她搭花架、修录音机,还从厂里拿了废铁皮,焊了个小巧煤炉:“冬天烧水,比蜂窝煤省事。”
小莱也不是“白眼狼”,她知道贾金赛想考技校当技术员,却被数学难住,有天晚上,她翻开苏联课本,用俄语夹杂比划教他解几何题:“你看,这个三角形,像不像咱厂里的三角铁?”贾金赛盯着她沾粉笔灰的手指,突然觉得枯燥的公式活了,她还讲国外的故事:“莫斯科的地铁,深得像地下宫殿;东欧的商店,货架上摆着没见过的罐头……”贾金赛蹲在门口抽旱烟,眼里燃起了以前在部队都没见过的光。
可时代浪潮里的“不一样”,总会惹来非议,有人说小莱“作风不正”,晚上放音乐是“腐蚀青年”;有人说贾金赛“跟外国人走得太近”,丢了退伍兵的脸,那天下午,小莱宿舍门被贴了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,她蹲在门口掉眼泪,肩膀一抽一抽,贾金赛什么也没说,回家拿来石灰水把门刷得雪白,又递给她一袋糖:“咱院的孩子都爱吃这个,明天分给他们,他们就跟你玩了。”
后来,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小城,贾金赛听了小莱的话,辞了铁饭碗,跟着老乡倒腾服装,小莱把苏联的“样式”画给他看:垫肩西装、收腰连衣裙,“现在的人,都爱穿这个”,第一批货运回来,果然被抢购一空,那天晚上,两人坐在老槐树下数零钱,小莱突然说:“贾金赛,我觉得这里比苏联好。”贾金赛抬头看她,月光洒在卷发上,像撒了层霜:“为啥?”“因为这里……有你啊。”
风穿过槐树叶,沙沙地响,贾金赛想起第一次见她时,那块掉进灰堆里的彩绸,如今已在时光里染上了烟火气,八零年代的家属院,藏着两个灵魂在变革中的相互照亮,藏着旧时光与新希望交织的,最动人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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